关于诗歌创作的浪漫主义观点源自于英国和德国的浪漫主义,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诗人让自己的无意识——或者说,诗人身上隐藏的人或潜伏的心智——进入诗歌,为诗歌贡献一些我们也许无法完全理解的意像。
勃莱诗歌中的理性因素把他的诗歌跟超现实主义诗人的完全无理性的自动创作区分开来。勃莱跟安德烈·布勒和法国其他超现实主义诗人不同,他的诗学并不是对意识的全面攻击,他主张通过“心灵飞跃”的过程让心灵的意识部分和无意识部分共同发挥作用:“我们可以在很多古代艺术作品中看到绵延起伏的飞跃:从意识跃入无意识,再从无意识跃回意识,从心灵的已知部分跃入未知部分,然后再跳跃回来。”激发飞跃的因素是情感而不是理性,正是这种飞跃让勃莱对西班牙语诗歌赞叹不已,并竭力模仿。
在勃莱的《驱车前往森林湖河谷》中,飞跃发生在最后一节:
I
我开着车,傍晚时分,驶过明尼苏达。
遍布谷茬的田野抓住太阳的最后一分生长。
大豆朝着所有的方向呼吸。
老人坐在屋前的汽车车座上,
在这小小的乡镇。我感到快乐,
月亮在火鸡棚上方升起。
II
汽车的小小世界
投身夜晚深邃的田野,
行驶在从威尔马到米兰的路上。
钢铁覆盖下的孤独
穿过夜晚的田野
被蟋蟀的嘈杂刺穿。
III
快要到达米兰,突然眼前一座小桥,
水在月光中跪下。
小镇地面上端正地建着房屋;
灯火四肢沉落,向草地匍匐。
当我抵达河边,满月覆盖着它。
几个人在说话,低低的,在一只船上。
整首诗中弥漫着非常个人化的沉思氛围,这种氛围是通过语调和意像营造出来的。风景描绘在诗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当作者用意像来组织这种描绘时,却并不追求对客观细节的精确刻画。相反,“大豆朝着所有的方向呼吸”、“汽车的小小世界/投身夜晚深邃的田野”向我们揭示的都是叙述者的情感状态,就是说,叙述者的情绪渗透在对周围风景的描写中。就实质而言,这是带有轻微的超现实主义扭曲的移情入景。即便是那些相对传统的意像也像是作者精心筛选的,例如,坐在门前汽车车座上的老人、火鸡棚上方的月亮。我们可以说,在《驱车》中,作者欣然把“主观性”结合进诗歌和诗歌的叙述中;主观元素甚至在一个点上被放大了,让描写落回直接的告白:“我感到快乐”。从起头第一句的光秃秃的对事实的陈述,到第二节末三行的意像(ToshikazuNiikura将它描述为“叙述者内心的风景”),诗中的意像承载的情感重量在不断增加。
到了最后一节,由一个“突然”开始,我们看到了叙述者的神秘视像(vision)。1961年,当唐纳德·霍尔向人们展示美国诗歌中出现的一种新的想象时,列举的就是这一诗节中的意像。在这些意像中,作者为消除客观与主观之间的阻隔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EkbertFaas曾在法国超现实主义、禅宗、荣格心理学和奥尔森的客观主义中寻找勃莱的诗歌理论来源,他认为,勃莱的诗歌跟上述来源类似,是一种想要超越“意识”的努力:只有到了这个阶段,善与恶、过去与未来、内与外的区分,以及最重要的“主观与客观”的二分,才不再被感知为对立的。但要实现这种融合,靠的不是思想的消除,而是思想的宁静。
对勃莱和其他深度意像诗人而言,孤独对宁静的到来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孤独在《驱车》中清晰可见,它让叙述者的思绪慢慢沉入冥想,此时,平常的东西突然变得异样,叙述者以新的、不寻常的方式感觉到它们:水跪下,灯火四肢沉落,月光覆盖,传入耳中的低语变得意味深长。在最后一节里,叙述者的神秘视像都表现出对土地的接近:这些意像都明显地在低处,或者就是低处本身。在勃莱的诗中,“低”和“在低处”明显表达着与土地的结合,这种结合是美学视像可能发生的状态。因此,《驱车》中的很多意像都是叙述者自身的元素与世界元素的交织,表达着两者之间美丽而亲密的结合,就像标题中的“森林湖”。我们能感觉到,最后一节的深度意像是叙述者和自然发出的共同声音,一种我们既感到异样、又可以领会的声音。
节选自《罗伯特·勃莱的深度意像诗学》(鹏霄 译) |